冰心先生辞世前,报刊上发表写她的文章之多,是我们少见的。从写这些文章作者可分为两类:一是她的旧雨新知、兰友瓜戚;二是有关部门代表、组织头人。前者为友谊所系,主着一个“情”;后者受使命托遣,担着一个“义”。逢遇庆日、寿日,持以或鲜花或蛋糕或书刊,给她送去关爱与温情,也是社会的厚德。这些人的文章,不管文笔如何,都是得人心的。
除此还有另外的一类,就不那么好说了。它们的作者,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,都与冰心扯不上半点关系,更不具备“拜访”冰心的必要与可能。但他们却颇有本事,或硬打上门去,或找个人做“托儿”,带着去“瞻仰”一番,然后便写出不无得意的文章。他们的目的一点也不“匪夷所思”,说穿了,就是借冰心以炫耀自己,告白或暗示他们已抵达非凡的文学档次。
有他们的文章可做注脚。这些文字,其“特点”不外如下:一,喋喋不休地介绍自己,与其说是向冰心诉述,莫如说是向读者推销;二,表面对冰心表示崇敬,却惟见哗众取宠之心,难现真挚诚恳之意;三,记叙目之所见,口之所言,除了书柜和猫咪,写不出有实质意义的话题,这是难与冰心交流,只好以此来填充;四,写冰心的期望,因她对他(或她)十分陌生,故难见有的放矢的嘱言。不过,这恰恰暴露了他们用尽心机去见这位文学“老祖母”的企图,根本就不在“学”上,而全部在于一个虚荣的“见”,进一步则在于一个实用的“写”字上。写了发表了,则刻意策划好的目的也就完全达到了。悲乎!
冰心在世时,我无从知晓她老人家究竟怎么看怎么想的。直到不久前,我读了陈荒煤的一篇文章,才了解清楚她的真实心态。该文引用了她给陈的一封信,有一句“只是不速之客太多,总是忽然就来了。”冰心厚人以德,虽只是一句,也并不尖锐,但她对无端的干扰的无奈,还是明显而又充分地说到位了。
名人的辉煌,无不是用时间铸造的。“时间就是生命”这句话,用于名人比用于其他人都更为贴切。季羡林该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了,“季府的门坎都快被人踏平了……以至于老人常常连短暂的歇息时间都难得。就这样,季先生还不让家人挡驾。”但季先生内心的焦灼,我们可以从他的一句话里听到弦外的音响,他说“我有一个很大的缺点(优点?)我不喜欢拜访别人。”为什么?难道是他自诩清高么?熟知他人品的人,恐怕谁也得不出这个结论,惟一可解释的,是他怕耽误别人的时间。反之,他能喜欢别人耽误他的时间么?答案也是不言自明的。季先生还说冯至也“不喜欢一些人去拜访他”。看来,名人皆是“人同此心”的。
最不喜欢接待客人、而且还敢于拒绝客人的,当属钱钟书先生了。据文洁若回忆,“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孙康宜女士……千方百计……最大目的是想见见钱钟书先生。这一点萧乾却爱莫能助……最后失望而归。”不要责怪钱先生过份,还是文女士这样的学人之妻兼学人自身的人理解他,“要是来者不拒,到头来什么也做不成。确实应该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”
也有内心虽不情愿,但因性情与道义使然,不但不拒客而且很好客,结果却付出透支生命的代价的例子,这就是刘绍棠。据《刘绍棠传》的作者郑恩波说,刘是接待来访者最多,回别人来信最多,为习作者看稿最多,为他人写序最多的中国当代作家。不仅如此,诸如为作者发表文章、出书,乃至调工作、转户口之类文学以外的事,他也尽其所能地去做。他有没有内心的矛盾呢?我们从他遗留的著作中没有发现,但从他家贴在门上的打油诗启事中,却可以窥见到他藏于心底的无奈痛苦。他儿子刘松萝的悼文锥心泣血:“我父亲热爱工作,也渴望安宁……遗憾的是,很多人没有理解这一点。”他在百般地泣诉之后又说:“珍惜他人的时间,珍惜他人的休息,珍惜他人的健康,珍惜他人的生命,应该尽快成为国人的一种道德。”最后这一句不啻是杜鹃啼血般的求告与呼唤!
然而,有的人也许什么都不缺,而惟独缺少的恰恰是这“一种道德”。他们的行为目的,一言以蔽之,就是傍名人以自名。他们是缠绕“文学大树”的藤葛,汲其汁液,夺其阳光,以造自个儿的葳。称这种人为没有骨头的攀附,当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吧!
文学领域有这类攀附之徒,这是比较容易看得见的,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文章做了广告。但是,还有我们不太容易看得见的,那就是政治领域、经济领域里的攀附小人。他们不但不写文章招摇,反而要将其见不得人的丑恶行径掩得严严密密,因此这类人就更需要国人以及“政治大树”“经济大树”们,时时予以警惕与鄙视。
“我如果爱你——/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/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。”这是舒婷早在1977年的《致橡树》里就高声吟唱出来的。它不仅可以当作爱情的格言,也应该当作道德的箴语,值得我们每一个社会常人永远地铭记与恪守!